戏剧史意义大过戏剧本身,这是一场大型集体怀旧
时隔二十年,《三姐妹·等待戈多》再次上演。当模糊的录像中的水中孤岛真实地出现在面前时,观众似乎也不由自主地涉水而去,在整个二十世纪的层层沉积中,集体打捞着多重语境下的戏剧文本:契诃夫的《三姐妹》、贝克特的《等待戈多》、林兆华的《三姐妹·等待戈多》。
《三姐妹·等待戈多》剧照
摄影/ 王刚强
“到莫斯科去吧!
趁这个机会做点儿什么吧!”
相比于二十年前的“震惊”“看不懂”,今天的观众对拼贴已经有些见怪不怪了。看多了后现代文学、艺术、影视上的种种拼贴玩法,反而会有一种本能的警惕和怀疑:会不会又是形式主义、故弄玄虚?
要判断形式是否合理,还是要看剧作本身是否成立。林兆华从《三姐妹》与《等待戈多》中提炼出了“生活”“希望”“等待”这些共同的关键词,由此将两个剧穿插铆合到了一起。三姐妹把希望寄托在莫斯科的往日时光,韦尔希宁把希望寄托在两三百年后的未来,爱斯特拉冈与弗拉季米尔则把希望寄托在“明天准来”的戈多身上,而希望迟迟不来,苦死了等待的人。
“到莫斯科去!到莫斯科去!到莫斯科去吧!”
“别再说空话浪费时间啦!趁这个机会做点儿什么吧!”
这大概是整个剧本台词里给人印象最深的两句。伊莉娜的心声与弗拉季米尔的呼喊,契诃夫的现实主义抒情与贝克特的后现代荒诞,巧妙地交织在一起。时而互文,时而互相解构,时而对撞,相比于这场二十年前扎扎实实的实验,如今已经泛滥的拼贴,尤其是有些剧作者在毫无必要的情况下、一言不合就放录像的操作,实在是有些懒惰了。
《三姐妹·等待戈多》剧照
摄影/ 王犁
“咱们背靠着背,
就像在黄金时代”
《三姐妹》写于1900年,俄国革命的前夜,人们怀念曾经有过的精致生活,但更相信所忍受的一切终将指向更加光明美好的未来,相信“有教育加上爱劳动”可以创造价值和意义。《等待戈多》则写于1949年,经历了两次大战后的世界残破又疲惫,一切意义都被消解了,人们不知道该如何着手重建自己的生活。
“过去人类总在进行战争,一生都过着行军、奇袭、胜利的生活。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,留下一大片空地。”这是韦尔希宁的话,拿来形容爱斯特拉冈与弗拉季米尔的处境也同样妥帖。二十世纪的后半程,这块空地被两种意识形态反复争夺,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,“极端的年代”结束了,“短二十世纪”也结束了。
同一时期的中国,在十年动荡,十年黄金时代,十年经济发展之后,1998年,林兆华排了《三姐妹·等待戈多》。我们也依稀可以从中看到上世纪九十年代知识分子苦闷、茫然的情绪。《三姐妹》中的玛莎说:“在这个小城市里,会三国文字,那真是无用的奢侈品。”韦尔希宁说:“你们当然战胜不了周围的环境,生活会把你们埋没的,然而你们毕竟不会消失,不会不留下一点影响,因为在你们之后,还会出现像你们这样的人。最初么,也许只有六个,后来么十二个,以致于越来越多,末了,大多数人都会像你们这样。”与《等待戈多》的呼应,又使得这种问题超出了知识分子的苦闷,获得了一种更广阔的普遍性。
林兆华在当年写的《“狗窝”独白》里也说“戏剧不知叫什么给缠住了”,自嘲《林兆华导演艺术研究》只发行了九十八册,但仍然相信“观众不会抛弃我们的……我们无须花费那么多的精力去设想戏剧的未来,只要我们今天做了我们力所能及之事,我们就会有戏剧的明天。”
《三姐妹·等待戈多》剧照
摄影/ 王刚强
“我们的生活没有结束,
我们要活下去”
韦尔希宁相信一切都会慢慢变好,“那美好幸福的生活就要来到了。我们当然参加不了这样的生活,不过我们现在活着正是为了那种生活;我们为它工作,为它受苦,也许这正是我们的生活目的,也许这就算我们的幸福。”土旬巴赫认为未来的生活同样痛苦,“将来啊,将来的人们都坐着气球飞着,他们的衣服也变了样,也许发现了第六个感觉器官,而且把它发展起来了,可是生活呢,生活还是一样地艰难,一样地充满着神秘和幸福。同时,那时候的人仍旧叹息着说,诶,生活真苦啊!也一样的怕死,不愿意死。”安德烈要更虚无一些,“一切都是不存在的,我们也是不存在的,不过是我们自己觉得存在罢了。反正都一样。”
我们总以为那些美好或不美好的仗都已经打完了,总以为自己处在一个“战后的世界”里,等到回头望时才会陡然惊觉,那明明是一个山雨欲来的“战前的世界”。而如今,历史进步论和历史终结论都破产了,可是“我们的生活没有结束,我们要活下去”。
但我们要怎样活下去?我们为什么活着,为什么痛苦?
历史是不断生成的历史,我们也是不断生成的那个未完成的自己。在一个嘉年华般的景观世界里,唯有痛感是真实的,唯有“自身的内部感受、冲击心灵的复杂因素及丰富的内容”才能标示我们的存在。
这一点,既是1998版《三姐妹·等待戈多》最动人的所在,也是2018年版最大的缺憾。二十年来,世界变了,人的处境也变了,二十年前的“苦闷”不同于今天的“苦闷”,今天的“希望”也不再是二十年前的“希望”,但哪怕对戈多部分的台词做了微调,却依然没有呈现今天的困境,也就失去了当年那种无论形式还是主题都恰逢其时的惊艳。
相信很多人都和我一样,对大导都有着近乎个人崇拜般的感情,观剧前后大概也都刷了一遍98版《三姐妹·等待戈多》。对导演来说,这是观众迟来的理解,对观众而言,却是一场大型集体怀旧。这次重排的戏剧史意义,恐怕要大过戏剧本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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